问题一:老师问你一个问题,刚才您最后总结的时候,谈到“道始于情”,有三重哲学涵义,分别是道始于“情实”、“情感”和“情性”。然后,在第二个谈到道始于情感的时候,您在详细解释的说后,说道始于感情、情感或感性的“人情”,我想请问老师,这里我不太理解:您所说的感性、情感和感性,有什么区分?还有,最后这个感性的人情是指什么?这意思是,您认定还有理性的人情吗?
刘悦笛:非常好的问题!
问题二:还有一个问题,您谈到道始于情性,括弧里面的解释是,道是始于“情之性”,而非“性之情”,这里面的内涵再请您详细地解释一下吧!
刘悦笛:好,非常感谢。我先接着刚才的评议人的话说两句,先感谢余开亮的述评。我应该不算是指引学术方向的人,那种人基本上是“站在高岗上,指引大方向”的人(笑声),我大概只能把自己所能做的新生长点夯实一些。不过你说的对,我是有做这个东西的野心的人,但是这一论做“情本哲学”或“情本儒学”,与我2001年开始构建“生活美学”、2003年开始研究“分析美学”不一样的地方在于:后来我发现,王国维先生说得对,我做“分析美学”的时候,深感“可信者不可爱”,盎格鲁撒格逊传统那套东西,真的很可信,可惜真不可爱;然后我做“生活美学”的时候,发现它是“可爱者”,但未必那么可信,是吧?直到我做“情理结构”之后,我发现,现在我终于做了一个既可爱又可信的事了!
所以,我就开始做这件事了。我和李泽厚先生的内在区别,马上会有一篇《伦理学杂谈——李泽厚、刘悦笛2018年对谈录》,九月份会发出来,其中有很多争论,大家可以看一下。刚才的述评,我是非常赞同的,特别是关于“情实”如何作为认识论,融入中国“情本哲学”当中,还有很多工作要做。没错,我只是先勾勒出一个“情本哲学”或“情本儒学”的基本的面向,然后再往下走。我不知道它的前景是怎样的?恐怕是我边走的时候,边发现这些风景吧,哲学和学术的风景!
再回应这位同学,这两个问题非常重要。“道始于情”,并不只是来自于“实情”,还来自于“情感”与“情性”。汉语学界学者们大都更倾向于道始于“情实”,但正如我刚才所讲,两个重要的《郭店竹简》的英译本,老汉学家Scott Cook,也就是那位顾史考,翻译“道始于情”为“TheWay begins with the affections”, 此情乃是 affections,也就是情动;更年轻的Dirk Meyer则翻译为“The true ethical code begins with the unshaped feelings”,他把道译成“真实的伦理密码”,把情译成“未成型的感情或感受”。这是为什么呢?汉学家与我们主流观念恰恰不同。
情感,就是emotion,由内而外的才是情感。这就是你发自内心的,当然同时也是身体的,抒发出来的是情感。感情,从感到情,是你先感受到外在的再回到你内在的,由外而内的才是feeling。那么,它们为什么都是人情?基本上都是感性的呢?其实,这句话乃是针对情的主要性质而言的,因为当代西方做情感哲学或心理学研究的,有一种主流趋势“认知理论”乃是认定,情本身就是一种判断、思想或者解释,如Solomen和Nussbaum认定情就是judgments,Greenspan认为情就是thoughts,Armon-Jones则认定情则是construals,这在欧美很主流。
首先,要破除的误解,情感是非理性的,非也!这就是理性与情感相对观。情感不一定就是非理性的,甚至有人认定,情感自身也有有“情感的逻辑”在的。按照认知理论,情感里面当然是包孕理性的,乃至就是情理合一的。我只是强调了其感性化或者sentimental也好,aesthetic也罢的侧面。美学作为“感性学”的用语则是Aesthetica, 这个古希腊文的拉丁写法,就是讲除了理性之外人类还有另外的一个感性的世界,所以美学才是低级认识论。西方的缺憾,其实就在于理性与感性之间的二分与断裂,他们想发现感性世界的时候才产生了美学,理性世界核心则是由逻辑学统领的,但将感性学当做aesthtic的感性认识也不全面,其实它应该是作为一般知觉学的Aisthetik。
人情里面,当然主要包含感性的成分,但是同时也有理性的积淀。“道始于情”,就是来自于这样的情感或emotion,感情或feeling,以及感性化的人情。当然,我讲这个的时候,人情当中也是包含潜在的理性的功能的,情理是始终不分的,情感乃是合一的。这是第一个问题。
第二个问题,为什么说“道始于情”,来自于“情之性”,而不是来自于“性之情”呢?这是关于道的人类根源。所以,刚才讲到郭店竹简的《性自命出》,的确讲的是人道,当然它也是和天道是通的。郭店竹简在此的确是为了礼乐的出现,做了一个预设性的规定,乃至有一个“性自命出,命自天降;道始于情,情生于性”的推导序列。“礼生于情”,这是自然生成的;“礼作于情”,则是人工化成的。
那么,“性”的来源到底在哪里?正如我刚才所讲,“人道”的来源在哪里?一定是来自于现实的、活生生的、基本的情感的这样的“一个世界”,它是具有Dewey意义上的an experience也就是“整一经验”性的,它首先就是来自与“情”的。这是来经验的部分,“情”是经验性的,但同时呢,这经验的部分逐渐化作先验的东西之后,它又会进入到“性”的维度。
所以说,为什么从“情”到“性”,这是个从经验到先验的升华过程。这种提升,一定是历史生成性的,而不是现有个先验的预设悬临在哪里。这就是李泽厚所说的“经验变先验”!说李泽厚先生是彻头彻尾的经验主义者,似乎也不准确,既李老师要延承中国的“实用理性”传统,但是他还是强调了“经验变先验”,但我还要强调,这个先验反过来还要“范导”人类的经验。我觉得,这是人类交互的过程——从经验变先验,再从先验变经验!
道,首先是和情相通的,它不应直接通到天道性命上去,通到先验之天上去,而中间没有任何的中介环节。还是要从现实开始,慢慢积淀成了人类的先验的结构,这个先验的结构,又反过来作用于我们。
从思孟学派到孟子、到宋儒、到现代新儒家,我觉得是比较强调其中的先验的部分,也就是先验决定经验的层面,但是,我们还是要问:先验的东西是哪来的?先验的来源在哪里?所以,我非常赞同李老师讲是“经验变先验”,绝不是先有先验而后有经验,这不可能。任何先验论一定有其经验的根源。从情到性,那是历史生成的;由性到情,则是人为幻化的。所以,在这个意义上,我才说“道始于情”是来自于“情之性”而非“性之情”!
问题三(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院李萍教授):我来提问一个问题哈!刚才我听您的讲座还有解读,您是从“分析哲学”或“分析美学”、到“生活美学”、再到现在的“情本哲学”,我想知道,您的“情本哲学”是为整个您的“生活美学”奠基,还是为中国美学史奠基?我就想知道这么一个问题。
刘悦笛:嗯,这个“情本哲学”,恐怕更大更深。我的学术研究走过的不同路数,正如刚才的述评所讲,乃是相互交融的。以前是做美学的,就是人类感性的这一小块。2001年开始做“生活美学”,反对的是李老师所讲的“实践美学”主流,讲美的根源最终来自于人类狭义的实践,也就是劳动,然而美与人类日常生活之间本然就是具有连续性的,并且同时有非日常生活的成分,所以我才建构一个“生活美学”本体论。
从2003年开始做“分析美学”,其实是为了引介西方的、英美的美学传统,起码从Wittgenstein开始,当然前面还有Frege,后面有Beardsley、Wollheim、Goodman、Danto、Dickie这些人的思想,包括我翻译了Wittgenstein《美学、心理学和宗教信仰的演讲与对话集》、Wollheim《艺术及其对象》、Dickie《美学导论》这些核心著作,为“分析美学”在中国开了个头儿。
后来我才发现,西方的世界你永远……怎么说呢,它终究不是你的世界。我在做富布莱特访学的时候,重要的哲学家和逻辑学家Kripke还在纽约上课。你发现,一代人在做一代人的学问,他在讲模态逻辑语义学的时候,很多纽约年轻学人群起而攻之,说你那些早就过时了,而他的一位忠实的粉丝则替他去应对。可能是我老了,我没法再去追西方这些东西了,而且我做这些的时候,永远只是其末端,当然我们有王浩这种对计算机界都产生影响的哲学家,中国人很聪明,在数学和物理的领域。但是后来我发现,在这个方面去比拼西方,就犹如赛百米、跳高和NBA一样,而中国人最好的技术则在体操、跳水和花样滑冰上面。
这个“柔性”的智慧,恐怕是中国最擅长的,如果大致说起来,西方是阳,中国乃阴的话,在门口看到海报有人讲道家的“柔之道”。李泽厚先生的“情本体”,其实讲的是中国智慧当中“柔”的那个核心,并且是以儒家为主导的,但是其中呢,却有非常强的理性的成分,接受Kant那种理性主导,这恰恰是我不能同意的。我力主,“情理结构”要贯彻到底,而不是以理性为主导、情感做动力,或者就是李先生所说的以Hume来补充Kant而已,情与理乃是平衡为一的。
所以说,“情本哲学”乃是更大的哲学建构,它包含了“生活美学”,“生活美学”只是其中的一小块,中国的“生活美学”也要以本土的“情本哲学”作为基础,当然“分析哲学”则是我所接受并自觉运用的一种方法论。目前,“情本哲学”解决的乃是更大的问题,对李老师和我来说,目前解决的乃是伦理学的问题,而非美学的问题。美学问题面对艺术、面对自然、面对生活。
李老师认定,伦理学比美学更重要,在最近的对谈当中他这样说,这恐怕更是是从现实情境来说的,包括全球伦理的情况。我赞成他的“美学作为第一哲学”的观念,这就不是Levinas“伦理学作为第一哲学”。从价值论来说,美学要比伦理要高!比如说,“环境伦理学”要保护环境,环境不受迫害,这是伦理学的诉求,保护自然本身,反对人类中心主义。但是,让人类活在更美的环境当中,这是个更高的要求,是在基本的道德规范、环境伦理实现之后的更高的追求。就像我们可以彼此保持良善的伦理关系,但是如何生活得更美好,达到“美善合一”的境界,达到“孔颜乐处”?这就是一种包含审美的、伦理的、真理的合一的境界。
在这个意义上说,李老师的“情本体”,乃是特别指向未来的,很适合于中国人走的一条路。因为我觉得,从宋明理学到现代新儒家,恐怕都要面临现实的窘境,比如说,内在的良知德性如何推出科学民主?牟宗三先生讲“良知自我坎限”那套东西,如何可能呢?“道德形上学”,怎么能实现呢?
李泽厚这条路,恐怕更实在一些,从下往上走这条路,而不是直接先有个形而上的,再往下走。而且,即便有这种形上诉求,也是一少部分文人或知识分子才有这种心性之维。到了泰州学派,走“日用即道”之路的时候,那就极易走向自然人性论而衰落,从而阳明后学也就走向了阳明的反面。这条道路反倒更危险一些,所以晚年李老师指出了一条新路,起码给我指出了一条哲学之路。当然我不知道这条路能走多远,但我愿意试着走一走。路很长,如果我走不通的话,我也愿意以自己的行路经验,告诉同代人和后来人,此路不通!然后我就再画点画,旅旅游,过完着我一辈子就完了,那时候也就差不多了……(笑声)因为人真正又创造力的时候,其实不长,其实不长,也就是我这个年纪,再过十年,也就差不多了。
问题四(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李科林):其实,我觉得,“情本哲学”有个特别重要的思想背景,可能为我们的美学呀、伦理学呀所共享,我们今天在提出中国思想的时候,不可忽视的一个要素:中国哲学在世界上的一个图景!这种声音不能再像我们做古典哲学的方式,停留在古典的文本。在某种程度上,一旦有外来学者的阐释的话,那就对其进行对话,并且这个对话对于双方都是有效的。在这这种情况下,就不可能使得文本保持一个原来的文本的样子,或者说使得这个文本本身的生产具有一种现代性。这是我觉得,今天在“情本哲学”中看到的它的一个思想的背景,这个思想背景也可以成为它走出原来的语境,或者说成为一种必要,我们如何去对我们的当代的生活,产生一个仍然有诠释力的解释。在这个角度看,“道始于情”还是对我,还是很有帮助,不管是在法国哲学圈对“情动”理论,还是整个英美学界对于整个特别重要的“情感转向”……
刘悦笛:没错,The Affective Turn!
问题四(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李科林):所以,在这种情况下,“情本哲学”分享了,某种程度上可以与西方的学者产生这样的对话,这是我看的的……我觉得非常重要的,我们还不得不面对的学术的局面、研究的局面。
刘悦笛:赞同!
问题五:刘老师,我有一个问题,是关于礼与“情本哲学”的……
刘悦笛:礼乐之礼,不是理性的理,对不对?
问题五:因为,礼必然与乐相关,乐,它的涵义是与“音”是不一样的,它的涵义是带有审美性和教化性的,而乐一定要与情感相关,它是一种美的情感。那我想说,如果您的这种“情本哲学”的这个框架。这个和理论成立的话,那么,对当今中国的儒家的这种发展,在当今的时代有何创新?或者说,这种创新的实际的意义是什么?我想了解一下,您认为,这种“情本哲学”与礼的关系及其创新。
刘悦笛:好,我先从这个科林开始讲。我们在做工作,第一个就是个返本开新的工作。这你说得太对了,历史上没有一个固定的文本。哪怕就是《论语》本身也是变动的,海昏侯墓的论语发掘有《知道》篇,齐论语是什么样子我们至今未见。假设《论语》文本是固定的,那你后世从只要从朱熹的《四书章句集注》读起,那么就有一种历史的阐释学在里面,你所见的已非原本的《论语》了。然而,这个返本开新,关键是返到哪?我想,是返归到起码到所谓“思孟学派”之前,加入这个学派真正能通过更多文献的挖掘能成立的话,或者回到孔子本身去。
历史上回到孔子本身,已经成为了一次又一次的口号。四月份在北师大举办的“中国传统功夫论与功夫哲学”工作坊上面,我第一次提出了“回到颜子去”,为什么?因为颜渊不仅是最接近孔圣人本身的“复圣”,而且只有在他那里內圣与外王是可以融通为一的,颜渊可以说无论是地位还是接近度上,都在孔子的所有其他弟子之前先,起码到了孟子走的只是从“仁心”推出“仁政”之路。
刚才谈到荀子地位在历史上的升迁、衰落和再起,其实历史也许就像一个巨大的钟摆,在汉儒那里摆到了荀子一面,在宋儒荀子失其大统,钟摆摆到了孟学一脉。从经学时代转向哲学时代,荀子复苏,但是现代新儒家仍是在走宋儒路线。所以,李泽厚反其道而行之,讲“举孟旗、行荀学”!这是其一。
其二,科林说得很对,我们要立足于全球哲学来做中国哲学。只有在这个时代,才是个全球视野,而且也是必须能与西方进行对话的。宋儒应对的是东渐的佛教,今儒应对的则是西来的西学。5月25日,我们做了一个网络的讲座,Christine Tappolet主讲《对情感的哲学审视》,英文叫做Emotion Inside Out,由我来做评议,他在Oxford所处Emotions, Value, and Agency这本书,欧美情感哲学正在发展当中。其中,开始就谈到了道德理性主义与道德情感主义之间的沟壑,或者说在Kant与Hume之间本然就有这种沟壑,他们已经意识到了,要去弥补沟壑,也在试图走第三条道路。但是,西方哲学家却无法自己超越自身,因为即使跨越沟壑那种二分法仍在。
在这个意义上,中国本土的“情本哲学”可以凸显其巨大的意义,对“情理结构”讲求本身就是弥合二分的。同时,在中国哲学的原点,中国哲学的源头,我们也是试图追溯到起码是思孟一派之前的历史源头,试图去找寻中国思想的本根的根源之处。当然,我们都是历史和思想的解释者、诠释者而已,那么,在当下这个时代的基础上,在一个中西交融的语境、全球文化间性之中,来做这件事情。李老师也总是讲,他的哲学可以翻身为世界的,他是为人类思考!这是他非常有自信的。
您的问题非常重要,在如今复兴传统儒家的时候,基本上也是讲“礼”这一套,而且是干枯的礼,比如说让孩子去读《弟子规》《三字经》等等:《三字经》里面很多不符合科学,《弟子规》当中许多不符现代伦理,包括现在不少“女德班”最近也出现了问题。你会发现,这就是继承传统儒家“礼乐相济”传统有失偏颇的地方!因为你继承中国礼乐合一传统的时候,你就不能抛开情感的、乐的那个层面。“兴于诗,立于礼,成于乐”,中间那段,立人的才是礼,开始是从读诗经开始,成就一个人是在音乐中实现的。因此,一头一尾都是感性的,更重要的是,这个礼当中,在古礼当中,本身都是含情的。
古礼,不是干巴巴的礼仪规范,一直到法规制度,对不对?那么,怎么回到那种原生的礼乐合体的智慧,我觉得非常重要。当然,乐,我们知道有可能是乐谱,有人说乐经有可能失传了。但我们可以肯定,古乐这个传统,我们失掉了,乐更容易变化。即使在孔子时代,也在批判郑声淫,因为夫子自认为身处礼崩乐坏的时代,过去那种雍容大度的礼乐模式,并不是适合于当代。2008年我在韩国成均馆大学教博士课程,参加过孔庙的“秋期释典”,祭孔好几个小时的确是有繁文缛节之感,据说这种祭礼严格延承于明朝,但是当时的我没有坚持到最后,三月不违仁,就已经很难了。
那么,礼乐合一,后来变成什么了呢?这是我要说的要点,也是我一贯的主张。既然,乐消失了,那么,就变成了礼和情的合一!但这个情,在宋明理学那里又被掐掉了,在两汉政治儒学那里,讲“性善情恶”的时候,就已经出现这个苗头了,到了宋儒“存天理灭人欲”派的时候,就把情为性所彻底统治,情也完全固化了。所以说,我们看到过去的那一套,中国僵化的礼的制度和体制,它的缺陷早就显露无疑了,其中一个重大的历史原由,就是丧失了情,其实乐的传统曾经失去过。所以,复兴情的传统,就是回复“大统”,意义如此重大也!
所以我说,为什么要礼乐均衡地来做。这礼乐均衡,与李老师讲的“情理结构”也是有关的,对吧?要理性与感性的合一来做!而且,中国人不是德国人,也不是日本人。德国人做事太过于规范,特别按照理性的道路,但是德国人也有发狂的时候,二战的时候那么多冲锋的德国士兵,揣着希特勒的《我的奋斗》和海德格尔的《存在与时间》去赴死!所以,一个纯理性的民族,它发起狂来更可怕。但是,
中国人恰恰有一种“中合”的机制,发乎情至乎礼义,情理合一,合情合理的!我觉得,合情合理的原则,恐怕在任何哪怕是最理性化的东西当中都有。我讲李老师的一个例子,譬如法律,我们在2013年在李老师美国家中做了一系列对谈,其中他就讲:刘志军前铁道部部长,可以放出来继续工作贡献。这篇对谈《从“情本体”反思政治哲学》,发表于《开放时代》2014年第4期时这一段没删了。为何能放出来?戴罪立功嘛!铁道提速提升了中国人出行速度,影响力几亿人春节回家。但是戴罪立功并不符合现代法律,它就是以情入“法”,如今犯法就不能再去戴罪立功了。
中国有这种情理要求合一的传统,反过来,美国这种国家的严苛法律当中有没有情?我们大概都知道,美国判决有个陪审团制度,被筛选出来的陪审团,大都不是从事法律事业,在上庭之前还要进行一点法律普及。这些陪审人员就坐在法庭上了,他们拥有最后的审判权,你看律师们不是对法官苦口婆心地讲,而是对陪审团去“陈情”!当然,美国是判例法国家,具体实施情况更复杂一些,不是大陆法体系。但是,真正在判决对时候,情感的因素,反倒起作用了,而且可能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。判案的时候,也是情理合一的,不是法官按照法条来判的,一面是判例法的具体而非大陆法的抽象依据,另一面则是陪审团制的时候这里面也是含情。
所以,情理结构,乃是一个普遍的人类原则,也是一种高级的架构。有一句话,李老师是说对了,现代提情本体,恐怕是提早了,特别是在中国。为什么呢?因为中国人理性的生活方式还没建构起来,我指的是启蒙理性的有益方面。我们的启蒙,还没有根本实现。我们还没有把民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,把科学作为一种生存方式,把公德作为一种社会规范,所以如今高举情本体德时候,大家还会强调私德。如果公德“私德化”,那么问题出现得更多。所以,这个说得对,恐怕先进提情本体是提早了。
然而,一个社会在建立起它的理性建构、理性规范之后,特别是当一种规范体制越来越固化之后,这时候情感就该出场!如今西方的理性过度发展,也就引发了后现代的反动,但是现代与后现代都是有问题的。如果一个社会完全“朱熹化”,那也很可怕,十多年前在韩国与牟宗三先生的韩国弟子争论过这个问题,这时候阳明就会出现,把朱熹这一套暂时破掉,达到一种情理平衡。历史也就是这么发展过来的,只是历史发展确实是偶然变成必然,宋明理学这一套心性之学,曾经是为主导,但并不意味着未来也仍居主流!
究竟什么是市场经济建立之后,中国人未来的生活方式?而且,我们接受西学从鸦片战争到现代,其实从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,我们走的就是既改革又开放之路,改革是针对自己的,开放是针对外来的东西。我们如今大多生活方式都是西化的,这就是李老师所说的“西体中用”的涵义,这个体不是“中体西用”那个本,而就是民众的普遍生活方式。比如我们这个屋子里,还有哪几件东西是古老中国的呢?可能出了我所穿的这件中式衣服,墙上挂的书法、我们所用的汉字之外。所以说,继承传统不是继承表皮和皮毛的东西,皮之不存毛将焉附,不仅仅是继承“器”的东西,而是要继承精气神的东西!
这才是李泽厚讲的“转化性创造”,实际上是翻转了林毓生的“创造性转化”,他为什么讲创造性非常多呢?其实,每个时代,我们都是在每个时代的根基上,去做一些返本开新的那个“开”的“新”的工作。而且,任何一个时代,要复古,都是一场创新。我们现在就是如此,只有创新的民族才能保古。中国如此,古文运动,西方更是,文艺复兴乃是要复古希腊罗马之古,可是所开却是文艺复兴之新。所以,任何一场复古都是创新、翻新,我们现在所做就是一场创新的事。当然,历史上的文本也是不固定的,如果从后现代“文本间性”来看的话,甚至文本还是飘移的吧(笑),当然这样说也过于相对主义了。
我们可以从新的角度、在新的历史阶段下,为了这个时代以及未来,对中国哲学做一番新的阐释。我想,晚期李泽厚,他的晚期的贡献会更多地留住,而不是他在八十年代有影响力的那些东西。那些有影响力的是思想,只会兴衰一时,但是他晚期的则是哲学,我们将拭目以待!他说我们一百年后再看他,我不知道,可能五十年之后再看吧,如果五十年之后,那时我也未必活着,或者三十年之后,我们看如今健在的思想家,谁的东西还会留下?还会读谁的?那时候才是真正“出真章”的时候呀,而不是说我们现在做一个学派,搞一帮人做一个流派,以某人为核心出了很多东西,可能一年有几百篇文章或几百件作品,但还要看后来是怎样的。就像李老师最近跟我讲,朱熹身后被称伪学而不让讲,阳明死后四十年书才出版,当然他自己却是获得生前名的思想者了。所以,历史还是公正的,我们说这是历史辩证法也好,它还是公正的,最终还要看未来吧。
李科林:最后一个问题,好吧吧……
问题六:刘老师,你好!在您区分当中,情的第三种面向,讲到“情性”的时候,性是由情的发用过程当中生成的……
刘悦笛:对,发用,可以用这个词:情发用而升华为性,而非性由上而下地发用为情。
问题六:那么,这个“性”,还不能是一个固定的东西?
刘悦笛:一定要区分,中国人在讲“性”的时候,从来就没固定过!
问题六:我知道,还有一个维度,那既然这样的话……
刘悦笛:什么都是可变的?
问题七:既然这样的话,由“情”到“性”的过程,假定有这么一个过程,那我是今天到的,他是明天到的,他可能明年才到,最后这东西,会导致一些问题。
刘悦笛:你是说人的分层(笑声),还是说每个人达到的阶段,或达“道的时日不同?阶段呀,还是时间?
问题七:对,这是不是有一种没有交融、共同的……
刘悦笛:第一个问题是中国人讲“性”的时候,绝对不是human nature,对吧?它一定是个生生不息的生成过程,安乐哲在这方面做出一系列工作,就像破除西方人对这个“性”的一个固定化的理解。所以,为什么我如今我要倡导一种“儒家后人文主义”?Confucian-post-humanism!
我们知道,后人类主义的出现,乃是认为人类生存状态的改编,什么跨人类呀,后人类呀,超人类呀,纷纷出场,同时也出现了太多问题,积极的与消极的。因为,一个是人与机器的相接通,另一个则是生物科技对人的改造。如果人与计算机通,是不是就不用学哲学课了,植入芯片入脑就可以啦。现在还有从怀胎开始的基因筛选技术到死之前的生命延长技术,这三十年的生物科技变革,不仅远超过去三百年,也开始逐渐日用化。
那么,为什么中国儒家可以应对这个问题呢?因为中国儒家从来就没有把“性”当固定的东西,并不匹配与西方人的那个“人性”。中国智慧是要在nurture与nature之间、在使然与应然之间、在自然性与培育性之前、先天生成与后天人文化成之间,一直在寻找一个平衡。这从孔孟荀时代开始,从孟荀统一于孔子那里,兼祧孟荀时就已经出现了,而且相对完善,一直是如此。所以我认为,中国儒家是可以面对当今科技变革,并提出“儒家后人人文主义”类似的基本主张,恰恰因为中国人讲这个“性”,乃是不断生成性的,介于先天nurture与后天nurture之间的。而且中国人讲这个“性”,它具有开放性和变动性,非常灵活,所以它恐怕更具有全球性质,超出了西方哲学的“常青哲学”模式。这是第一点。
第二个问题,关于今天你达到,明天他达到,后天我达到……我想,这一定是不断生成的过程,而且中国人再讲“性”,其实正如李老师所讲,乃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,还是聚焦于“类本质”,或类本性。所以,是从这个“类”的角度来言说,而不在于具体的你、我、他!当然,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圣贤?这到底是一种可能性,还是现实性呢?还是要承认,人先天之间,身体也好,智商也好,情商也好,都存在着一定差距的,但是后天的人文化成,会使得人获得不同的发展。比如一个婴儿扔到孤岛,成为狼孩,更常见的例子,中国孤儿院的孩子被美国父母收养,小孩子通过一张照片回国找亲生母亲,那么美国的环境会把他或她,塑造得如此不同于在国内生长吧,这就是后天塑造的力量。
我一直认为,后天比先天对人的塑造更占优势,一般对人而言更重要一些。李老师强调是什么呢?他反对把先天的这个东西给先验化!这个是他反对的,反对孟子那种生来固有那一套,反对生而有之的预设,他觉得这东西它不是。
最近我写了一篇《从“一念发动处”解王阳明“知行合一”》。王阳明认定,这“一念发动处”,才是知,也是行,是这么个知行合一。阳明先生并不是讲,道德所知化成行动了,才是知行合一。当你一念发“动”的时候,就已经做出道德行动了。他自己解释得非常明确,如果你在家里躺着突然想去偷人家的东西,你就已经犯错了,你就没有克这个恶了;哪怕你走到了一半,觉得不能去偷回家了,可是这是你都不仅知了,而且,已经行了。所以,从“一念发动处”方可解王阳明的“知行合一”。
那么,这“一念发动”到底是哪里来的?为何要“一念发动”呢?实际上,这就是观念变直觉!把观念性的道德理性的东西,便成为了一瞬间的直觉。它不是先天的那个直觉,是把道德观念化作直觉了。这个直觉并不是先天形成的,乃是后天逐渐积淀而成的,一个小孩子从小放到人吃人的环境当中不会有这种道德理念。而且,道德的变动性在哪里?还是在历史之中,日本近代还有一个习俗,一个村子里的年老者到七十岁要背到山顶去,让其自灭,这是符合村庄伦理的,在原始时代丢弃老人是符合道德,因为要为这个群体的整个生存而为之。
当儿子把父母背到山巅,那么,他内心其实是很纠结的,日本有一个电影《楢山节考》呈现的就是这种道德悖论:丢弃母亲,符合村庄道德,同时违背了人的孝道,“孝”当然也是历史生成与濡化而成的嘛。这个儿子很孝,但又不得不扔弃母亲,很对人都说这种电影一辈子也不会看,因为这违反了基本的道德诉求:你到底是人,还是兽?可这就是发生在一百年内的事。所以,道德为什么在不同的文化当中会有相对性?在不同的历史当中会有历史性?
那么,李泽厚的很大贡献,乃是从进化论的角度,当然进化论如今也惨遭质疑,起码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人类道德的发展。那么,什么是人类发展最好的善,符合人类生存的最根本目的的才是至善,至善并不是神的给予或空穴来风,恰恰是人类历史积淀的结果,这就是李老师所说的“吃饭哲学”。至于每个人能达到的境界不同,我觉得,在任何历史阶段,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境界需求,很多人先达到,很多人后达到或者不达到,但这问题都不大,对人类整体来说,要有一个综合性的考察。
人类是不是越发展越进步呢?很多人反对,这是线性进步观,恐怕也不是,考古学家张光直的话给我很大触动:别以为我们比原始人类更文明可能恰好相反,如今从全球到地方,历史发展其实是倒退的。如今,科技倒是发展了,但这不能代表人类的前行,可能道德方面反而是倒退的,提出了更多目前尚未解决的伦理难题。现在,我们正处于人类整体的历史倒退阶段,这是李老师的观点,无论从政治也好道德也罢,经济当然时好时坏了。所以,儒家的应对就是,在不变中的变,在变与不变有个平衡,生生而成的大生,类似于海德格尔晚年的Ereigis这个独特概念。
所以说,我觉得,中国哲学在这方面是可以面向未来的,特别是“情本哲学”力图构建出这套……怎么说,再看吧,起码它指向了一个新的方向和一个新的领域!我所谓的野心,就是试图要做这个领域,最终言说我们的,一定是后来人,不是我们同代人决定,恐怕要后来人来言说吧。
问题八:我说一两句,刚才提出这个问题,中国哲学和思想,是向上走还是向下走,其实刚才您也说了,小有成就了,也有论文了,包括下一步的计划。其实我觉得,甭管向上走还是向下走,就是哪个条块、哪个群体能走得通,就先往哪里走。有的上面能接受,有的下面能接受,不要光局限于上下。其实,中国是很保守的,一般谈性或情,都是比较含蓄的,你有时还是收着来讲的,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还是比较保守的,可以更放开来讲。当然您都是经过论证的:要想把它做,就要做到底!
刘悦笛:谢谢您!反正,无论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,都是“道”“器”不分的,皆为上下内通的,最终都是通的,当然价值上都是趋于上求的。当然,我想哪一条理路更可行?自上而下这条路,乃是一小部分人所能继承的,比如说坚持心性论的、信仰天道、相信道德形而上学的,但是自下而上这条路,恐怕是大多数中国人乃至全球的人未来可能走的路。这是“情本体”,它有前景的地方,就在这儿!最佳的状态当然是知行合一嘛,理论化作行!
问题八:理论是灰色的……
刘悦笛:是呀,生活之树常青,因为人类一直在生活之中。所以,为什么要回到“一个世界”,中国智慧在此!非常感谢今天大家能来,讲了这么一个枯燥、艰深而又不令人感兴趣的题目,谢谢大家!(掌声)
讲座后发来的评议和问题:
博士生一:刘老师您好,我是陈来老师的学生,本硕在复旦,硕士跟吴震老师。我的博士论文打算写“生”的问题(硕士写船山的“生”),和情的问题也有很大关系。今天讲座深受启发,希望有机会再和您交流。谢谢老师!李老师不承认性,我个人以为肯定有问题,这个不符合儒学传统,陈老师之前也批评过。所以我也在考虑怎么吸收转化这些内容,您的报告我之前在微信里看过,但是今天听了还是有不少思考,我回去再思考一下。但问题在于怎么处理性情关系!
博士生二:我是中哲的,罗安宪老师的学生。“道始于情”罗老师一直强调说“情”是情实之情。关于“情”的问题太难搞了,我硕士论文做的《淮南子》研究题目是《<淮南子>“适情”思想》博士不敢搞了 。 后来我知难而退了,博士论文里头打算把情的问题当放一节里面,博士打算做《<淮南子>身国同治思想研究》。一定向您多多求教!
博士生三:刘老师,您好!今天很荣幸听您的讲座,很受益,也很受启发。我对美学很感兴趣。我从小在艺术的环境中成长,我的爸爸是书法家、画家,我也从小学音乐和艺术。不过,我对美学的理论体系没有深入学习过。前段时间我在读礼学相关的书,关于礼和当今时代的一些问题我没想通,但今天听您的讲座,让我打开了新思路。您的原创性思想和清晰的体系像新的思维风暴,所以我想有机会进一步向您学习和请教。我能否去社科院听您的课?请老师多多指导和帮助。非常感谢!
评论